编者按:2019年7月6日,良渚古城遗址入选世界文化遗产。五千年前,良渚先民以勤劳为曲、信仰为歌,领唱着中华民族奔腾浩荡的历史之歌,积淀下深厚丰富的文化内涵。
浙江新闻客户端杭州频道携手钱江晚报、浙江大学出版社推出《一小铲和五千年:考古记者眼中的良渚》连载,带你从记者的角度,贴身观察,追溯那些发现背后的人和事。
如果你经过浙江省博物馆,会发现大门口装饰的石像,正是玉琮标志,“脸”上是标志性的良渚神像。
这件曾在地下沉睡了5000多年的玉琮王,如今,以这样的方式展现在世人面前。
很多人有种思维惯性,觉得良渚文化作为中国新石器时代的史前文明,太遥远,跟我们的生活没什么关系。实际上,作为中国最早的原创设计师,良渚人设计的玉琮和图像,穿越5000多年,依然活在我们的生活里,甚至一点都不过时。
杭州路边的很多花坛、桥柱,都是玉琮造型;京杭大运河杭州武林码头停靠的游船上,雕刻着大大的神像特写。
如今,良渚文化已经被更多人知晓、传播。
标准版良渚神像
良渚人的logo,大眼睛里有“心机”
在反山墓地,人们第一次在琮、柱形器、璜等不同种类的玉器上发现了完整的神人兽面像——人脸,头戴羽冠,双手内屈,好像在按压下面的兽头。这只兽,獠牙外撇,作蹲踞状,有鸟足形利爪。
这个良渚人特有的logo在许多高等级玉器上都出现了,唯独琮王上的神像最复杂,大小只有3厘米×4厘米,相当于一只火柴盒,人的双臂和兽的下肢,还用阴线细刻处理,但最细的线条,1毫米里就有三到五根线,肉眼根本没法看出来。而且,琮王上有八个神像,大小都一样。
怎么解读这个logo?
聪明的良渚人通过浅浮雕的方法把神像显现出来,强调了它的主要元素分成上下两部分:一双神兽眼睛圆和弧边三角组合纹样的眼睛,以及一顶“帽子”——填刻羽毛的介字形大冠。2018年1月28日的《国家宝藏》节目里周冬雨扮演的掌握神权的良渚大祭司头上的羽毛帽子,应该就是从神像而来的设计灵感。
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方向明说,神像的基本图意,我们可以解读成一位头戴羽冠的英俊战神、人形化的太阳神。而神像的外貌细节实在是太丰富了,比如倒梯形的脸框、悬蒜状的鼻和鼻翼、牙齿等;神兽则有大眼里填刻的线束、大眼斜上角的小尖喙、月牙形的耳朵的孑遗、鼻梁、有獠牙的阔嘴、膝部臂章状的突起等元素。
如果拿放大镜仔细看,神兽的大眼睛里还有各种心机——中间是重圈,两侧有侧角及螺旋线旋转,好像是眼眶里带眼角的重圈小眼。如果画成可以做抱枕和手机壳的纹样,就是圆和弧边三角组合纹样。
为何说良渚人是最早的原创设计师呢?他们老早就懂得把自己设计的纹样,放在宗教和生活用品里了,当然,神像是他们玩得最多的。比如反山王陵发现的嵌玉漆杯。
“上面的纹样我后来看明白了,也是一个个神兽,是以兽的大眼睛为主题,也是显像(浅浮雕)。这就是当时的文创,杯子上面不是简单印一个图案,而是有设计的,圆圈和螺旋状的髹漆围绕着‘珠子’,仔细看,可以观察到显像的神像图案。作为一个宗教用品,这件壶已经创意到极致了。”方向明画了复原图。
除了神像本身,神像和器形的各种花式组合,也是良渚人的一种创意。比如神像与琮的结合,大琮直槽的神像是二方连续,纵向铺列;大琮节面的简约神像,则是横向的二方连续,还有的神像做成了错落旋转的效果。也有简约后的四合图像布列在琮的四角,旁边还有辅助或渲染场景的鸟纹。
反山嵌玉漆杯和方向明画的复原示意
良渚人的“文创”,一直被后人模仿
说实话,后代人越来越发现良渚人的设计实在是太好用了,都不用再动脑筋。比如宋代人已经开始利用良渚元素做文创了,出现了以良渚文化玉琮为外形的琮式瓶。清代就更不用说了,乾隆就是玉琮和神像的“死忠粉”。清宫中的绝大部分良渚文化玉器都经过了御手,且多有御题。由于当时人们还不认识良渚文化玉器的图像和纹样,也不清楚这些玉器原来是做什么的,只是觉得好看,所以皇帝和工匠做了很多大开脑洞又匪夷所思的“文创”。比如,把琮颠倒放,又给它配了铜胆和木座,干什么用呢?插花。台北故宫博物院就有多件清宫旧藏。
可能是因为这一时期良渚文化玉器出土丰富,部分匠人对纹样已有一定的认知度,开始“画蛇添足”。北京故宫博物院清宫旧藏的一件两节矮方柱琮,乾隆御题“虽曰饰竿琳与琅……”题字和器物自然是颠倒了,但是兽面像明显为后期补刻,说明在明清时期,已经有一批玉匠对良渚文化刻纹玉器有一定的认知度,可以依样画葫芦了。
方向明说,良渚文化之后,历史上的许多地区曾模仿良渚的器物进行创作。有模仿型,如广东石峡遗址出土的玉,形式明显模仿良渚,略有破绽但整体还可以;有不知所云型,如上海松江广富林遗址所出玉琮,琮体刻有并不等分的横线,纹饰不知具体含义,在形式效果上与良渚相差甚远;又如山东丹土遗址所出玉琮,眼睛直接雕琢于横线上,完全歪曲了良渚玉琮设计本意……当然也有真正的文创,比如山东湖台出土的臂钏,方中有圆,风格至简,而方形的外缘刻有凹缺,接近琮的俯视状态,切割成薄片,可以戴在手臂上;山西晋侯墓地还见到把琮做成器座,有底不透穿;而清宫收藏的宋代龙泉窑青釉琮式瓶,用以插花。
复古也是创新,也是发明
“我很喜欢良渚出土的一把壶,如果做成现在喝茶的饮器,就挺好的。原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院长杭侃说。
2015年,他在北大搭建了名为“源流运动”的古代文化与当代设计的交流平台。如何把考古所得的知识体验带入日常生活,把古典的美好与现代社会有机结合,是这些年他一直在思考的事。
学者李零在《铄古铸今:考古发现和复古艺术》一书中说:很多创新仍离不开传统(至少是不能完全离开,复古也是创新,也是发明,其实是“被发明的传统”。“考古的目的并不仅仅是研究古代社会,就如同文艺复兴一样,重新发现古希腊罗马的人文精神,迎来的是近代的曙光。现在,在世界范围内遗产都在得到越来越多的保护。”杭侃说,英国有一本文化遗产方面的教科书Heritage: Critical Approaches(《遗产:关键的途径》),作者认为“遗产最重要的不是关乎过去,而是我们与现在、未来的关系。遗产不能仅仅理解为对存留至今的古物进行被动地保护,它还是一种将物、场所与实践主动聚集起来的过程。”
而非洲的原始艺术,包括良渚文化等我们人类早期的原始艺术也一样。“科技在进步,艺术却不一定,原始艺术往往更能接近生命的本源。比如良渚神像上有‘大眼睛’,两河文明中也有大眼睛,不同的文明,有不同的‘大眼睛’,大眼图像是世界不同区域不同文明视觉文化中的一个母题。艺术的冲动没有变,我们想表达的生命的本质只是通过一种具象的形式去展现。在这种状态下,我觉得像良渚文化这样的原始艺术有它的生命力,都是在表达一种本能。”